《光明日報》 2021年9月5日第11版
我的三位恩師
作者:張海
教師節(jié)將至,又憶起“三老”?!叭稀闭撸w費新我、王學仲、沙曼翁三位先生是也。他們三位既是我的書法老師,也是我的人生導師。
我與三位恩師的門墻之義,一向少為人知。原因是我對三位老師,并未舉行過正規(guī)的拜師儀式。我是在長期的工作接觸中,從三老身上學到了許多做人從藝的道理,也得到了三位先生的認可。三老一開始皆稱我為“同志”,經過多年深入了解后,最后才把我當成他們真正的學生。
三位先生雖已仙逝多年,但隨著時間推移歲月沉淀,我和三老這種至真至純、無任何功利色彩的師徒關系,反而更顯得彌足珍貴,令人難忘。
“二字之師”
1978年,我在安陽市群眾藝術館工作,擬編輯一本《現代書法選》,書名想請費新我先生題寫。當時并不認識先生,只知道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版過他的書,就托出版社轉交。信寄出后也不敢抱太大希望,但出人意料,不久我就收到費老的回信和題簽,他甚至在信中說:“如不滿意可重寫?!?/p>
書法大家如此謙遜和平易近人,使我十分感動,禁不住萌生邀請他來安陽講學、辦展的念頭。懷著忐忑的心情,我給費老又寫了一封信,沒想到費老欣然允諾,應邀成行。當時費老已76歲高齡,年紀整整長我一倍。在安陽的20天時間里,費老一邊講學,傳授書法之道;一邊創(chuàng)作,籌辦來洹書展,每天夜以繼日,忙得不可開交。我看他講課之余又兼創(chuàng)作,實在過于勞累,就陪在他身邊,幫他抻紙蓋印,稍稍為他減些負擔。然而,剛蓋了兩幅作品,費老看了便很不滿意,一邊做示范一邊叮囑說:“印章是作品重要部分,一要講究位置,二要講究質量。印章只有蓋好了,才能和作品起到相得益彰的效果?!?/p>
費老又詳細講解了鈐印的方法和注意事項,然后看著我蓋了幾幅作品,這才放心了。
這些年來,我在創(chuàng)作中雖然并未達到費老那樣一絲不茍的程度,但費老那種認真推敲、精益求精的精神卻一直指導著我。
1980年,我從安陽調河南書協工作后,每逢書法界重大活動,都請費老參加,費老也總是不辭辛勞,先后8次蒞臨河南。但感情歸感情,費老對我的期待和嚴格要求始終如一。河南與日本書法界合作舉辦“王鐸書法展”后,費老給我寫了一封信,信中寫道:“王鐸彩印本出后,河南人必群趨之,你吸收他之后,應再臨南北朝以融化之,不要都是一轍也?!?/p>
這里體現了一個高瞻遠矚的老書家的敏感,是費老對我以及河南書法界的警示。在費老的提醒下,河南書家堅持百花齊放,不往一條道上擠,在后來幾屆全國書展中入選獲獎都名列前茅。
1986年,河南中青年“墨海弄潮展”在京舉辦,隨后又應邀到新疆及杭州、蘇州多地巡展,國內一時反響熱烈。此展的15名作者中,當時45歲的我年齡最大,其他皆四十上下。展覽贏得一片贊譽之聲,但也有不同聲音。在蘇州展出時,費老來信說:“出我意外,對為首二人有微詞,略謂張在做活秀,王在做老辣。我就說不無有些道理,我又自言自語說:張病我亦有之,豈你受我影響。這我又不能不反映,送你‘質樸’二字,我自己亦惕勉,送王澄‘自然’二字,即減少些緊張而已。大家都是夙好,總不怪我代人求疵也?!?/p>
信發(fā)出后,恐我接受不了,遂再次寫信:“上次微言,倒不是涉及你的風格與發(fā)揮,只是運筆稍微注意一下,就派了用場。照我說,你只要慢一些、到一些就可以了,王只要輕松自然一些也。附帶講述吳地流傳一故事:王石谷初露鋒芒時,一鑒賞家背地說,他還欠一些些。旁人問這人,何不提出造化他?其人說,一是恐他氣盛不納,二是一個‘毛’字也不值得提。后終到了石谷耳邊,大喜,自知還欠蒼茫之氣,可解決了。至大感,提出一字之厚愛云?!蛞f,假若‘毛’字無人提,或提了王不接納,走勢又將不如此了?!?/p>
費老兩次來信,皆循循善誘,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。即使時間過去數十年,我仍不忘以此溫恭自省,時常給學生講起費老于我的“質樸”之教,“二字之師”遂成一時佳話。
1985年我倡議河南書協成立基金會,費老贊為創(chuàng)舉,隨即寄來500元和2件書法作品表示支持,當時500元相當于我近半年工資。因費老鼎力支持,基金會很快有了數十萬元規(guī)模。費老對河南書協的工作大力支持,真誠幫助,對我個人亦像父輩一樣關心備至。1992年,我在省委黨校學習,已經臥床不起的費老,還一字一句寫信給我,囑咐生活學習諸方面注意事項。費老知道我愛收藏名硯,便將自己珍藏和使用的四方硯一一題了硯銘贈予我。最難忘在臨終的病榻上,費老還用顫抖的手,寫了幾句話,讓從鄭州去看望他的人帶給我。寥寥數言,紙短情長,體現了一個胸襟寬廣的老人對晚輩學生的濃濃愛意。費老這封短箋,我一直作為最珍貴的藏品珍藏著。
在費老逝世五周年、十周年以及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時,我們分別在鄭州、蘇州、北京舉辦了費老遺作展和紀念活動,既是圓了費老的心愿,也是借此激勵自己傳承先輩遺志,永遠不忘初心。
“教授該是什么樣子”
上世紀80年代初,河南書法剛剛起步,我清醒地意識到,理論是河南書法界的短板,沒有理論支撐,河南書法創(chuàng)作的天花板斷難突破。于是謀劃物色一位理論與創(chuàng)作兼擅的專家到河南講學,最終選定天津大學教授王學仲先生。
與王教授聯系時,他正在日本筑波大學講學,答應回國后即赴河南四地講學,同時舉辦小型書法巡展。
王教授講學的第一站選在安陽。得知藝術館離車站并不遠,他來信表示“不必過于繁瑣”,不讓到車站接他。剛從日本講學回國的教授,一般人想一定是拎著皮箱、西裝革履,哪想到他恁不講究,背著個土布包袱,沒一點教授樣子,被我的同事當成推銷毛筆的了。事后和王教授說起此事,他淡然一笑說:“教授該是什么樣子?除去職業(yè)帶來的光環(huán),不都是普通人嘛!”
一個月的時間里,我陪伴王教授到了安陽、鄭州、開封、洛陽四個城市,一路上緊鑼密鼓,行程滿滿。其間偶有空暇,參觀當地書法名勝,王教授總是一邊聽講解員介紹,一邊認真地記筆記,遇到不清楚的地方,還不厭其煩地向年輕的講解員詢問。初識王教授,對他這種“子入太廟,每事問”的風范十分敬佩,我想這就是所謂“處處留心皆學問”吧!王教授的這種治學精神是留給我的最大財富,讓我一生受用不盡。此后,每逢外出參觀游覽,我都學著王教授的樣子,心官與耳目并用,邊看邊問邊學邊思考,走到哪學到哪,再不像以前那樣走馬觀花了。結識王教授,是我平生第一次與名教授朝夕相處。他樸實無華、潛心學問的言談舉止,使我既感動又敬佩。
王教授1984年第二次到河南,是專門給河南中青年書法班學員講《書譜》。白天授課,晚上批改作業(yè),連軸轉忙碌了半個月,一分報酬都沒要。臨行前,王教授還賦詩一首:“論字談書恰兩旬,貴能爛漫師天真。良田伯雍只生玉,名苑紫荊先得春。才媛朱絲稱管氏,多君楮墨越王珣。時從雙譜獨思悟,坐偃臥濛為出新?!?/p>
落款是:“鄭州題贈諸學員。甲子五月王學仲。”
詩中表露出,作為一個教授,以傳道授業(yè)解惑為己任的高潔襟懷和喜悅心情。
王教授胸懷坦蕩,直率真誠?!澳E闭埂痹诰╅_幕,我們請他致祝辭。他在肯定成績的同時,話鋒一轉指出:“這些作品也還有某些生硬支離之作……”
會場先是一陣沉默,隨即爆發(fā)出熱烈的掌聲。河南書家了解王教授,知道他或批評或鼓勵,皆是發(fā)自內心對河南書法的關切,而絕無絲毫的個人恩怨夾雜其間。“墨海弄潮展”結束后,王教授仍不忘來信叮囑:“河南的全面性書法進展能有今日之成績,我衷心高興,對有些突出來的中青年也要予(預)告,避免驕傲自負。特別是書法家的文化積累、素養(yǎng)提升,應趕快提到日程上。必須鮮明強調,書法家要知識化,特別是要學習傳統(tǒng)文化,唯此才能更上層樓?!?/p>
接到來信,我在仔細揣摩王教授的告誡之后,曾著文《讓我們沉下去》,既是對自己的警示,也是對其他書家的期待和提醒,自此河南書界掀起一股學習、繼承、發(fā)揚傳統(tǒng)文化的熱潮。
王教授對批評的聲音十分寬容。一次,河南的刊物上發(fā)表一篇文章,對王教授書法提出一些批評意見。我私下想,王教授一定不高興,遂去信解釋。未料王教授回信說:“所提情況,切中我病,甚為感謝。既得你肝膽相知,助我良多,眼見河南書法之蓬興,甚覺喜慰,我亦引河南為我之后方,諸不見外,如能見河南刊物上收有批評我的東西,這不應該看作不好之事。批評可以促進書藝之發(fā)展。人之見解不齊,不提并不見得人家無意見,更不應聲明辯白。當代青年人血氣方剛,批評或有過火處,亦無不宜。”
包容不同意見,解剖反省自己,如此對待批評之態(tài)度,少有人能做到。有感于此,2011年,我寫了一篇《堅持健康的書法批評,為書法事業(yè)繁榮鼓與呼》的文章,發(fā)表于《人民日報》,就書法界的一些不正?,F象提出批評與反思,也算是對王教授寬容精神的弘揚吧!
王教授在河南講學結束后,又與日本筑波大學簽約講學兩年。他不懂日文,雖然授課有翻譯,但日常生活中的困難還是不少。他曾給我來信述說當時的心情:“人生萍跡難定,今年炎暑季節(jié)我們正在河南各地講學游覽,如今已身在異國為異客。較之河南之行,殊為寂寥之感也?!?/p>
然而,他并沒有把一時的困難放在心上,更沒有選擇退卻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為他要堅持自己的信念,他在給我的信中說:“抱著為祖國爭光,不為個人謀利之目的,心之所系在于弘揚祖國固有之文化?!?/p>
這種時代的責任感,這種擔當意識,并非誰都能有,更不是誰都能做到的。隨著與王教授逐步深入的交往,我漸漸明白了王教授之所以在國內國際享有盛譽的原因。
費老去世6年后,1998年重陽節(jié),王教授在病中曾賦詩寄我:“揅甲小屯積十春,王城伴我看花人。對拈禿筆錦堂字,歘見王郎洛帖神。搜盡端坑石作硯,遍臨碑版海無濱。費公仙去黽翁老,墜簡流沙結古鄰?!?/p>
從那以后,王教授給我寫信,對我的稱呼就由“同志”改為“及門”,看來老師已經認可我這個未行拜師之禮的弟子了。
“除妖將軍”
我的三位老師中,沙曼翁先生是最有個性的。沙老為人敢愛敢恨,疾惡如仇。做學問搞創(chuàng)作,強調崇尚經典,學習經典,從經典入手,對以怪驚眾、歪門邪道者一概嗤之以鼻。
1982年,河南舉辦篆刻學習班,66歲的沙老應邀來豫講學。在一個月時間里,不辭辛苦,言傳身教,手把手帶出了河南篆刻界一代新人。如今這批學員中,有的成了西泠印社副社長,有的成為篆刻界的中堅力量。篆刻不是我的專業(yè),當時我只是一個組織者,但在朝夕相處和頻繁來往中,從先生那里得到的教益也十分豐富。更為可貴的是,從那以后,沙老總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,每每在關鍵時刻給我敲響警鐘。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。
80年代中期,他來信寫道:“書法第四期載有你的李白詩,極佳!可賀可賀。最近我想書贈作品留念,未知您喜歡立軸或對聯,空時來函告知,說明要什么書體?!?/p>
隨后除寄贈我一副對聯外,又隨寄一枚印章,上面刻著四個字:“意到便成”。我心里明白,沙老這四個字是飽含深意的。李白詩那幅作品是小字作品,雖然整體上還可以,但仔細琢磨,卻有點嚴謹有余,空靈不足。因此,沙老提醒我,用筆應當盡量簡潔洗練,“意到便成”。此事不久,看到我當時負責編輯的《書論》,發(fā)了幾位書法篆刻家的作品。他對其中兩位名氣不小的書家作品很不以為然,寫信給我,不客氣地說:“李××篆書未敢賞目,狂怪至不可思議的程度?!?/p>
又批評另一位“李××篆書有錯別字”。還直言不諱地告誡我:“今后編印這一類的冊子請予注重。目前學書道者,每患趨邪道而舍正路,以奇為怪,以怪驚眾,甚可擔憂。”
短短數語,足見沙老對書法傳統(tǒng)的熱愛和守護,以及對“以怪驚眾”不良傾向的深惡痛絕。
事后,沙老又刻了兩方印寄給我,一方內容是“除妖將軍”章,另一方內容為“得古法出新意”。我得印后感慨良多,沙老用心可謂良苦:一方“除妖將軍”,盡顯沙老疾惡如仇的鮮明個性;而那方“得古法出新意”,則為我輩指明了突圍前行的方向和路徑。我把這句話當作自己書法創(chuàng)作道路上的座右銘,許多年來,沙老的告誡時時在耳畔鳴響。
仿佛心有靈犀,仿佛真有心靈感應,在和沙老相識相知的日子里,每到創(chuàng)作的關鍵轉折點,每遇創(chuàng)作瓶頸和思想迷茫,沙老總會及時地寄來一兩方印章,印文無疑是經過認真斟酌的,如“清味少人知”“筆勢壓江濤”……每一枚印章的印文內容,都像一名經驗豐富的老中醫(yī)開出的不二處方,那么有針對性,那么切中要害,那么手到病除!真的是使我終身受益。
我的三位老師,各有特點,各有所長,生前他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指導我,關心我,幫助我,使我在書法人生中少走了許多彎路。慎終追遠,每逢教師節(jié),三位先生的種種往事總在我眼前閃爍,使我浮想聯翩,夜不能寐。為此我曾寫了一首詩:“費王沙老是吾師,隨侍未曾多質疑。擇善而從原在我,但聽月旦只心儀?!?/p>
如今我雖已進入耄耋之年,但仍在高校兼職,擔當薪火相傳之重任。2017年,我以恩師費新我的名字,個人出資在鄭州大學書法學院設“新我獎”,意在以此激勵青年學子發(fā)揚“歲月如流,不斷新我”的創(chuàng)新精神,把三位先生敬業(yè)育人的優(yōu)良作風一代一代傳下去,真誠希望新一輩擁有獨到的悟性和見地,長空振翮,讓中國書法事業(yè)代有傳人,在新的時代有新的作為!
1991年張海陪同費新我在新加坡舉辦展覽時留影
1981年張海陪同王學仲在洛陽龍門考察留影
1982年河南篆刻研究班結業(yè)后張海為沙曼翁送行留影
費新我致張海信
沙曼翁致張海信
得古法出新意(篆刻) 沙曼翁
王學仲詩贈張海
謝三老書(詩/書) 張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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